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43期,原文标题《聆听足球的亚洲冠军》,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10月6日,由业余运动员组成的中国盲人足球队第六次夺得亚锦赛冠军。而比夺冠更重要的是,足球对盲人队员人格的完善。
记者/刘畅
摄影/蔡小川
“看不见”的夺冠
没有欢呼,只有足球的撞击声,伴着一串铃响和不间断的“喂,喂”的呼喊。北京时间10月6日晚8点,泰国芭提雅青少年中心体育场的五人制足球场内,2019年盲人足球亚锦赛决赛正在中国队和伊朗队之间展开。
因为一场小雨,比赛推迟了一小时,暮色中的观众稀稀拉拉,队员们却全不在意。相比健全人的足球队,每队除守门员视力健全之外,其余四名队员均为全盲,他们要戴着眼罩比赛,甚至比赛时手触碰眼罩即是犯规。指引他们的是声音——足球里放着铃铛,对方球员防守时,必须发出表达“我在这儿”的声音,队友之间、队员和教练之间也要不停地交流。纵然观众席上人山人海,比赛时也要保持绝对安静,让球员们沉浸在由声音和触感构筑的足球世界里。
中国队身着白色队服,伊朗队则是红色的。在中国队员看来,这场“红白大战”是整个亚锦赛最为势均力敌的一场比赛。中国队自2006年创立,已经五夺亚锦赛冠军,又是北京残奥会的亚军和2018年西班牙世锦赛的季军,国际排名除了足球人口最多的巴西、阿根廷,便是中国。而伊朗队则是里约残奥会的亚军,中国队在2015年唯一没有夺得亚锦赛冠军的那次,冠军就是伊朗队。
比赛开始了。相比于健全人的足球比赛,盲人足球几乎都是双脚接球,又因为难以瞬间知晓防守人的位置,接球后就会立刻左右带球,迷惑对手,看上去恍若钟摆。雨后的场地并未给中国队员造成影响,他们在对方两三人之间闪转腾挪,如入无人之境。中国队教练乐建昆告诉我,中国队的特点是带球技术独步天下,球不离脚。而他和教练组搭档不能像其他球类的教练那样坐在场下运筹帷幄,他们得始终在球场旁边呼喊。队员们彼此的声音是确认方位的坐标,可是一旦球踢偏了,唯有靠教练来定位。
“伊朗队的打法最像欧洲,他们身体好,带球蹚一步之后,用身体把防守队员撞开,像坦克一样碾过去。”中国队教练乐建昆对伊朗队的特点了如指掌,他和教练组成员在赛前做了充分准备,限制对手顺利拿球,让中国队的队员尽量在伊朗队员接球一瞬间便上抢,并尽量把对手往边线逼。但他的队员从9月28日本届亚锦赛开始,只在小组赛后休息了一天,半决赛和决赛连在一起。国家队3号队员刘猛回忆:“虽然一场比赛上下半场加一起有40分钟,但每次死球都停表,一场比赛都得踢一小时四五十分钟。踢到后面,大家疲惫极了,比赛后浑身酸痛,躺下就不想动。”
决赛前一晚,他们还刚刚经历一次出其不意的挑战。中国队在小组赛顺风顺水,一路横扫。半决赛面对日本,是争夺2020年东京残奥会“入场券”的一战,他们意外地与归化了两名巴西裔球员的日本队在常规时间打成了2比2,比赛被拖入点球大战。
一旦点球决胜负,球队间实力的差距便被抹平了。盲人足球更残酷,因为守门员视力健全,意味着射门的球员必须把球踢入死角。射门前,本队在球门后面的引导员会用棍子敲击门框的左右两侧,告知球员方位。日本队先罚,前三轮两队打平,各罚丢一球,进入金球阶段,一球定胜负,日本队先罚丢,刘猛则被安排最后一个上场。“我属于罚球之前不紧张,罚完才担心会不会罚进的球员。”因为他大大咧咧的性格,刘猛总被安排在靠后的顺序罚球。日常训练时,借助教练在射门后一遍遍的反馈,他们会记住脚踢球的部位和力度,寻找到自己最适合的射门点。刘猛最舒服的点是球门右下角,在这样的决定性时刻,他选择最稳妥的点,一击 。中国队点球3比2淘汰日本队晋级。
“亚锦赛首要的任务已经完成,决赛时面对伊朗,我们的心态反而更轻松了。”刘猛今年24岁,身高1.81米,一身腱子肉,已是第三次参加亚锦赛。他司职有“中场指挥官”之称的后卫角色,组织队友防守。他告诉我,比赛时他会在脑中布图,心中形成两方对阵的画面感,对两方球员在场上的实时位置了如指掌。
上半场临近尾声时,比赛进入高潮。中国队在右侧发角球,6号张家彬往场内带球,9号许观生扶着他在一侧护球,张家彬带了两步后,拉球就是一脚抽射,足球直入网窝。“之后,伊朗队的攻势一下子迅猛起来,逼抢强度和个人突破瞬间增多。”健全人能够看到的你来我往,在刘猛的感知里,则是球场上不同方位接连不断地扬起密集的声响,甚至难以分辨球在哪一方脚下。决胜的下半场,双方都有球员因相撞被担架抬走。乐建昆回忆,教练组觉得“赢一个也是赢,赢两个也是赢”,交替提醒球员控制节奏,但球员们总觉得不保险,直到最后一刻都在疯狂进攻,最终将1比0的比分保持到终场,中国队卫冕,第六次登顶亚锦赛。
这是一场没有直播的亚锦赛决赛。胜利的消息传来,网络上才有了中国队领奖时的视频,他们站成一排,骄傲地笑着。这晚的辉煌过后,这支“看不见”的亚洲冠军队就将解散,业余身份的球员们将回到盲校学习和按摩推拿的日常里去。
训练“平常”
乐建昆一边迈着大步,一步一停,一边扶着小队员的背,让他弯下腰,摸自己的小腿,用昆明话教导他感受正确运球时肌肉的变化。在他们旁边,“喂,喂”声此起彼伏,四名高大些的队员在一起练习过人和抢圈。他们接球的瞬间,双腿微微后撤,球碰到脚就仿佛粘住了一般。而一旦带起球来,脚就像两把冰刀,球顺着刀锋滑动。
夺冠五日后,我在昆明的意象足球俱乐部,见到乐建昆带着云南省队的队员备战2021年全运会。训练场建在山顶,偌大的绿地平台除了乐建昆和他的队员,只有工人在草地上喷洒杀虫剂。训练前,队员们在教练身后排成一列,手搭住前面人的肩膀,乐建昆引着他们一步步走上来。五名队员先做体能恢复训练,其中有20岁出头的老队员,也有年仅14岁的新队员。
俱乐部距市中心不过半小时车程,山下仍是荒地,昆明当地的出租车司机依靠导航、壮着胆子,才敢相信半山腰还有房子。门口写明是足球俱乐部,却既没有高级的办公室,也没有专业的管理人员,只有院内的一个五人制小球场,看得出它与足球的关联。队员们吃住都在此。宿舍区与一个修车车间在一起,与我设想的冠军待遇大相径庭,除了厨师和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没有人为他们服务。
球队的住所就像最普通的学生宿舍,两人一间屋子,里面是两溜铁架子的上下铺。队员们处之泰然,算上刘猛在内,他们都来自昆明盲哑学校,或是训练之外仍在学校上学,或是放下工作来此训练。放眼全世界,虽然各大体育赛事均有盲人足球比赛,但参赛者都是业余球员,欧洲的盲人足球大多在各大足球俱乐部中开展,盲人群体因喜好足球聚在一起,中国的盲人足球队员则更多从盲哑学校中选拔,退役后也不会以此谋生。
对足球的兴趣是他们选择盲人足球共通的原因。来到训练场的五人里,如今20岁的李海福仍是学生,生得膀大腰圆。虽未参加此次亚锦赛,但他也是曾参加过西班牙世锦赛的国家队队员,被乐建昆视为国家队内最沉稳的人。李海福告诉我,他自小失明,10岁时家人把他送到昆明盲哑学校上小学二年级,“上五年级时,我们为了让足球发出声响,就把塑料袋套在足球上,分成两拨互相踢”。他与刘猛是石林老乡,已是正式队员的刘猛把李海福举荐给了乐教练。
52岁的乐建昆满头白发,本职工作其实是昆明盲哑学校的体育老师。一边教课,一边做教练,至今14年。他告诉我,李海福和同学们玩的游戏在盲校里是个传统。盲人足球最早起源于上世纪70年代的德国,起初是职业球员的一种战术练习方式,后来演变成专业的盲人足球比赛。上世纪90年代时,甲A联赛正踢得火热,乐建昆和学生们都喜欢,他看电视转播,学生们就听收音机。爱好足球的学生碰到他就聊球,胆子大的孩子们就开始把足球套上塑料袋小试身手。
“很多父母可怜自己的盲人孩子,生怕他们磕碰,不让他们独自走动,导致有些孩子对独自行走非常恐惧,甚至上体育课的时候让他们走,他们也只能原地踏步。我选拔苗子时,首先就是让他们从操场的一头一口气朝我跑过来,我就喜欢那种眼看就要撞上我也不减速的孩子。”乐建昆说,若想踢球,敢于克服对独自奔跑的恐惧是最首要的任务。我这才意识到,这里能甩开盲杖奔跑的队员,是盲人群体中的极少数,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平常”反倒是一种“异常”。
他们的勇敢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们的农村家庭。李海福是典型,他的家中还有个哥哥,他从小就在村里和健全的小孩一起玩闹,不怕在黑暗中摔倒,上学后一学期回家一次,生活全靠自己打理,早已克服第一重恐惧。盲人足球于他,不是重大的生涯抉择,而是众多业余课程中的一个。
同学间的嬉闹和正式的盲人足球,却完全是两码事。李海福回忆,学校里同学间踢着玩时,大伙站着来回踢,只要听到对方没有接到球就算胜利,而足球比赛首要的便是带球。盲人只能凭借声音判断球的位置,所以带球时往往原地倒脚,极大地影响效率,乐建昆最先雕琢的便是培养队员触球的角度,让他们行进间能把球带起来。李海福用一个月学会了带球,如今身为国家队队员,他面对两名防守队员的并排围堵,仿佛能够未卜先知,带球到禁区前一侧后立刻向旁边拉球,如此往复,趁防守人重心不稳之际,一脚抹过。
“一旦学会了带球,我就感觉获得了一种‘自由’,仿佛可以把球在脚上随意把玩,怎么也丢不了。”李海福的眼睛外观上与常人无异,唯有难以回应我的目光相对时,才让我意识到他是位盲人。训练结束后,他沉静地与我攀谈。同屋的队友在一旁摆弄手机,只要我停止提问,屋子就回归沉默。而聊起带球的自由,李海福的笑意掩饰不住,始终倾听我们交谈的室友也应声附和。
而这样的自由,他们大多时候只能在训练和参加比赛时体会。李海福和他的队员几乎都是中专生,集训结束后,他们回到学校,仍然主要学习推拿。盲人足球在他们的学校里,是和烹饪、音乐等并列的兴趣课,即便在比赛之余,队员们也“现学现卖”自己的本行,互相按摩放松。李海福对我说,学校没有充足的资金买许多的专业盲人足球,直到初中时,在每周的一两节盲人足球兴趣课上,他才有机会再次“操刀”。
他们又是如何攀上亚洲之巅的?乐建昆告诉我,带球只是刚刚入门,虽然中国队带球技术好,对球员最大的考验还是在黑暗的奔跑中对抗,“中国队有冲劲儿”。我想起训练场上的过人练习,最小的运动员体格只有李海福的一半,他不进攻,只由老队员轮流拉着,直面进攻球员的冲击,一次次地摔倒。那是李海福也经历过的。他记得起初面对冲击,本能地往后退,教练便让他防守时可以拉拽老队员,在不断的肢体接触中消除恐惧。而完成最终的淬炼,仍然需要在正规比赛时,真正面对陌生人的冲击,并感知彼此在场上的位置,形成默契。
体能训练后的生存能力令人惊异。队员们第一次来这个俱乐部,便能空无依傍、不偏不倚地从楼道拐进自己的屋子。“他们能感知风带来的轻微触觉变化。”乐建昆向我解释缺失视觉后,其他感官能敏感到何种程度。“中国盲人足球最初的队长‘老虎’甚至能靠感知分辨时间,你在户外问他几点了,他给出的答案与手表上的,前后误差不会超过10分钟。他在中国的盲人里,下盲棋也是数一数二的。在场上的空间感极好,几乎不需要引导员的提醒。”
被足球改变的
视力的缺失却永远也摆脱不了。训练场上一旦丢球,队员们找球时不自主地拍手,希望球能主动给他们回应,乐建昆也要眼观六路,经常大喊“停”,之后再指挥他们在训练场边缘捡球。而在宿舍区,虽然他们能避开障碍物,却并不总能避开彼此,相撞在所难免。因为这样的缺陷,他们无法继承教练的衣钵,自己成为一名足球教练。
这反倒令我好奇,盲人按摩始终是队员们毕业后的归宿,参加省队、国家队的补贴,远抵不上他们的工资。从各省的角度来看,同样是一块金牌,集体项目费时费力,目前参加全国比赛的队伍已经从最多时的22支,减少了一半。为何仍有队员甘愿为此停下工作?我站在宿舍区的空地上向乐建昆抛出这个问题,恰好两名队员撞个满怀,乐建昆张嘴就说“你瞎了吧!”,引得一片哄堂大笑。
他们的理由正在这一片欢笑之中。球员代凯说,不仅在教练与队员之间,队员彼此也会拿自己的缺陷开玩笑,大家聚在一起要比其他地方轻松得多。他与刘猛同岁,如今已经毕业,平时在按摩店打工。他记得自己4年前加入省队时,对老队员的这一行为感到不可思议:“盲人孩子普遍自卑,‘看不见’这件事,是不敢触碰的心结。我在学校时,与同学之间说话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到彼此。”
相比李海福先天失明,外表上却看不出差异,代凯的眼睛是全白的,先天的青光眼使他幼时有过微弱的视力,视力完全丧失后,才被父母送到盲哑学校。但与健全孩子一起上过学,却让他受过更深的歧视。在盲哑学校里,父母平均每学期看望他一次,每天上完课,他不是在教室坐着,就是在宿舍坐着,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见到生人,他就浑身不自在,别人问一句答一句,能溜就溜。他告诉我,他们的队友都类似,误解和沉默原本是他们生活的底色。
“因为缺乏一种感官,盲人对事物的感知与健全人有差异,但他们普遍习惯于坚持自己的感受,不愿也不敢接受外界的意见。”乐建昆自上世纪80年代分配到盲哑学校,如今已教学30余年,盲人孩子不用说话,他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盲人的惯性思维会令他们对社会的理解造成偏差,拒绝他人的好意”。
乐建昆记得有很多次,训练之余带着队员上街时,有路人见到他的队员会立刻闪开,队员们就觉得被冒犯了。他反问队员:“难道你希望他们撞上你吗?”
可是单纯这样的解释往往是无力的,恰好是足球能够改变他们的认知。乐建昆在训练中发现,很多孩子做错了动作,嘴上说着明白了,再做时错误依旧。“他们不是口是心非,而是确实感知不同。比如踢球时,他们总觉得脚踢到球时越响,力量越大,球速越快。事实却恰恰相反,正常人能看到球速的快慢,我为了说服他们,只能用秒表计时,让他们自己听哪一种踢法的球速快,主动改变自己的判断。”
一旦他们接受自己感官的偏差,他人的帮助便能照进他们心里,他们也能更加释然地面对这个社会。乐建昆记得,有次街上的老人指着他的队员,教育自己的小孩要保护眼睛,他宽慰他们说:“没有视力确实是个缺陷,能给别人做个反面教材也不错。”他们也能听得进去。代凯告诉我,他现在可以自如地坐高铁、坐飞机,往来各个城市之间,发现确实有好心人真心帮他。遇到有人称他“瞎子”,他会认为那不过是人们的习惯叫法,不见得带有歧视,“即使真有歧视,又能把我怎么着呢?”
这样的氛围在球队里传承,老队员愿意袒露自身缺点的自况,令年轻队员慢慢打开心扉。儿时受歧视最深的代凯如今成为改变最大的人。训练场内外,代凯的名字被队友呼唤得最多。乐建昆记得,有次在全国锦标赛比赛前几天,代凯的嘴被撞破,需要缝针,但麻药影响兴奋剂检测结果,申报药物获免的手续繁杂,他就要求不打麻药,“这在盲人里极其罕见,大夫起初都不敢动手”。
已经毕业的代凯却只能在训练和比赛时,体验盲人足球的快乐。普通的五人制足球场很难真正接纳他们。为了能够踢球,代凯与其他在固定按摩店的师兄们不同,他特意选择穿梭在不同的按摩店之间,就是为了教练一声招呼,可以随时辞掉工作。只不过他如今还没有女朋友,尚未成家,不曾想过自己的生活会离足球远去,看到已经退役的老队长仍在微信群里招呼一众现役的师弟,也觉得他们的团体不会散。
可第一批加入中国盲人足球队的队员普遍已过而立之年,切身感受到家庭与足球之间的难以取舍。如今仍活跃在国家队的俞裕锬曾谈到,他一度试着一边比赛,一边开按摩店养家,但他买房要还按揭,按摩店又有租金,孩子马上出生,以后孩子上学又是一笔开销。“我热爱足球,但家里真的离不开我。”
新一代盲人球员从哪儿来?乐建昆告诉我,全国大约有1731万盲人,而把现役、退役、会踢却达不到运动员水平的盲人统统加在一起,能参与盲人足球运动的,却总共不超过200人。教练同样短缺,与他同时进入盲人足球的教练如今已所剩无几。“我们参加大赛可以带8名队员,守门员基本不会轮换,有时就把替补守门员的名额给对盲人足球感兴趣的特校老师,用这种办法培养下一代教练。”
“原本盲人只是视力有问题,若缺少运动,身体机能也会退化。一般盲哑学校上体育课,大多只是原地运动,或单纯的跑跳。有的孩子长期不敢走路,我们就得用绳子拉着他的腿,一点点教他走路。而盲人足球是少有的有对抗的盲人运动。”老师出身的乐建昆更在乎体育本身对孩子的影响。“我们学校里,如今盲人足球已是一项康复运动,学生还小的时候就给他一个球,让他往墙上踢,弹回来后自己去捡。女孩子也一起玩,孩子们喜欢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