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邦良 名人传记月刊
2020年9月10日,是我国第36个教师节。一时间,朋友圈里铺天盖地一般,满眼都是感谢恩师的信息。
我国有一位大师,既是杰出的老师,又是优秀的学生。
这位大师就是李叔同。他是一位杰出的老师,曾受聘为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后改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音乐、图画教师,也曾兼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音乐、图画教师。他的弟子有中国著名音乐教育家刘质平,还有著名画家丰子恺。
他还是一位优秀的学生,对自己尊重、敬服的人,不仅态度上毕恭毕敬,言行上也是亦步亦趋。
试想一下,如果李叔同在教师节那天发朋友圈,他会提到自己的哪一位恩师?
受马一浮影响而学佛
李叔同比马一浮年长三岁,但他却一直像敬仰老师那样敬仰马一浮。对马一浮的博学,李叔同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曾对弟子丰子恺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
李叔同的出家也与马一浮对他的指点有关。李叔同出家前几天曾带丰子恺一道拜访马一浮。对两人的谈话,丰子恺听得懵懵懂懂。几天后,李叔同就出家了,这次谈话想必对李叔同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李叔同曾对丰子恺说:“我学佛是受马一浮先生指示的。”
马一浮的朋友彭逊之也信佛,他请马一浮帮他找个清静的地方修炼。马一浮把他介绍到虎跑寺与李叔同同住。彭逊之没住几天,突然决定出家。彭逊之从佛的信念让李叔同大为感动。后来李叔同才知道,彭逊之突然出家,并非源自信念而是因为迷信。马一浮不赞成彭逊之出家,在他看来,彭逊之对佛的信念不及李叔同那样坚定。
当马一浮得知李叔同不久将在灵隐寺受戒后,特地去看望了他,并以明代藕益大师《灵峰毗尼事义集要》并《宝华传戒正范》相赠。
李叔同出家后认真深入地研读了马一浮赠送的这两本书,读后他悲欣交集,心境通彻。
在永嘉庆福寺,李叔同生了场大病。病愈后他即动手把藕益大师的代表作《灵峰宗论》中的格言进行摘编、整理,并在此基础上完成了《警训篇》。
学慧明法师一言一行皆智慧
杜甫有诗句曰: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李叔同堪称“转益多师”,在博采众长中不断提升自己,完善自己。
灵隐寺是杭州规模最大的寺院,李叔同一向喜欢它。出家后,他曾到各处的大寺院去看过,但是总没有像灵隐寺那么好的,于是他决定到灵隐寺受戒。出家前,李叔同已遐迩闻名,寺中的方丈对他很客气,让李叔同住在客堂后面芸香阁的楼上,那里条件好。
当时寺里的大师父叫慧明。一天,李叔同在客堂里遇到了这位法师,他看到李叔同,说:“既是来受戒的,为什么不进戒堂呢?虽然你在家的时候是读书人,但是读书人就能这样随便吗?就是在家时是一个皇帝,我也是一样看待的。”慧明法师的话,令李叔同佩服不已。李叔同从那一刻起,就把慧明法师当成了自己的老师,并从他的一言一行里汲取智慧。
慧明法师是福建汀州人。他不修边幅,衣衫破旧,看起来很不像大寺院的法师,但他能平等待人,这一点让李叔同十分敬服。在后来的出家生涯中,李叔同也刻意学习慧明这一点。
李叔同敬服慧明法师的另一点,是他能感化“马溜子” (出家流氓的称呼) 。
当时,寺院里不准马溜子居住。他们总是露宿在凉亭里,一听到寺院施舍的消息,就会一窝蜂赶斋去(吃白饭)。那时候的杭州,马溜子随处可见。一般人对他们束手无策,但慧明法师例外。每次马溜子跑到灵隐寺,慧明法师对他们都很客气,布施他们种种好饭食、好衣服等。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然后,慧明法师对他们说几句佛法,以资感化。慧明法师腿脚有毛病,出入总是坐轿子。有一次他从外面坐轿回灵隐寺,下了轿后,旁人看到慧明法师竟然没穿裤子。他们都觉得很奇怪,于是就问:“法师为什么不穿裤子呢?”慧明法师说他在外面碰到了一个马溜子,因为后者向他要裤子,所以他连忙把裤子脱给马溜子了。
这样的事情多了,马溜子们因为感激而惭愧,因而痛改前非。
李叔同后来也常常采用感化而不是批评的方式来开示僧众,就是从慧明法师那里学来的。
最服膺印光法师
在当时的佛学界,李叔同的是印光法师。
印光法师,法名圣量,别号常惭愧僧,陕西人。二十一岁出家,五十八岁发表著作。他研究佛理的著作令人大为叹服,在佛学界引起轰动。印光大师不求名誉,有人撰文赞其盛德,竟遭其严厉批评。他不蓄财物,不收剃度弟子。李叔同感慨,印光大师不求名利恭敬,而实际上,能令一切众生皆受莫大之利益。
为了能成为印光法师的弟子,李叔同花了很长时间。第一次,他致书陈情,表达拜印光法师为师的愿望,法师未允;第二次,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李叔同在佛前用香火在手臂上燃上印记,再上书陈情,法师还是不接受,因法师从不收剃度弟子。李叔同不甘心,不放弃,再次请求,印光法师被他的诚意所感动,破例同意收他为弟子。那一刻,李叔同说他是“欢喜庆幸,得未曾有矣”。
身为弟子,李叔同在很多方面都虚心向印光大师求教,而大师的回答细致、具体,针对性强。
李叔同曾发愿刺血写经,印光大师考虑他身体瘦弱害怕他承受不了,就写信劝他暂缓。印光大师开导李叔同说,倘想入道,关键曰诚,曰恭敬。而如果过于用力,坏了身体,则譬如木无根而欲茂,鸟无翼而欲飞,其可得乎?
印光大师对李叔同指点迷津,也是对他赏识与关爱。
1924年,李叔同在普陀山法雨寺与印光大师朝夕相处了七天。这七天,李叔同如同久旱的禾苗,无比幸福地享受着大师智慧的雨露。
李叔同还曾带着丰子恺、叶圣陶等去看望印光法师,顺便请教。
在叶圣陶看来,印光法师显然以传道者自任,遇有机缘便尽力宣传。弘一法师则不同,他似乎是春原上一株小树,毫不愧怍地欣欣向荣,却没有凌驾旁的卉木而上之气概。
牢记恩师点拨,毕生沉浸在信仰中
李叔同受马一浮指引读藕益大师的书,听印光法师的话,从慧明法师的一言一行汲取智慧,显然一则把老师的话落实在行动中,一则通过言传身教将老师的思想发扬光大。
李叔同在衢州时,一位昔日弟子杜宝光问他出家后的饮食起居情况,李叔同答:“我是持非时食戒的,过午不食。穿着也很简单,衣不过三,一衣一履要用多年。”
李叔同这番话几乎就是印光法师“开示”的翻版。对于印光法师的佛学观,李叔同偶尔也加以发挥,在其中注入自己的思考。
1925年,李叔同从温州来宁波,原预备到了南京再往安徽九华山去。因为江浙开战,交通有阻,他就在宁波暂止,挂单于七塔寺。好友夏丏尊得知后就去看望他。李叔同见了夏丏尊笑着打招呼,说:“到宁波三日了。前两日是住在××旅馆(一个小旅馆)里的。”
“那家旅馆不十分清爽吧。”夏丏尊说。
“很好!臭虫也不多,不过两三只。主人待我非常客气呢!”
夏丏尊一再邀请李叔同去白马湖小住几日,李叔同不便拒绝就答应了。
到白马湖后,夏丏尊在春社里替他打扫了房间,李叔同就自己打开铺盖,把破旧的席子珍重地铺在床上,摊开了被,再把衣服卷一卷做枕头,接着拿出黑而且破旧不堪的毛巾走到湖边去洗脸。
李叔同的清苦让夏丏尊心里发酸,说:“这毛巾太破了,替你换一条好吗?”李叔同拒绝道:“哪里!还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他把那破毛巾珍重地张开来给夏丏尊看,表示还不十分破旧。
夏丏尊知道老友过午不食,第二日未到午,就送了饭和两碗素菜去(李叔同坚持说只要一碗的,夏丏尊勉强加了一碗)。碗里不过是蔬菜,可是李叔同却视为盛馔,一脸喜悦地把饭划入口里,郑重欢喜地享用简单的菜肴。
第二日,另一位朋友送了四样菜,夏丏尊和李叔同一道用餐。其中有一碗很咸,夏丏尊说:“这太咸了!”李叔同则满意地说:“好的!咸的也有咸的滋味,也好的!”
第三日,李叔同不让夏丏尊送饭了,说他自己来夏家吃,还笑着说,乞食是出家人的本分。
夏丏尊就说:“若逢天雨仍替你送去吧。”
“不要紧!天雨,我有木屐哩!”李叔同说出木屐二字时,好像那是一种了不得的法宝。见夏丏尊有些不安,李叔同又说:“每日走些路,也是一种很好的运动。”
这次见面,夏丏尊对李叔同有了新的认识,他后来在文章里说:“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单好,破的席子好,破旧的毛巾好,白菜好,莱菔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这是何等的风光啊!”夏丏尊感慨:“人家说他在受苦,我却要说他是享乐……对于一切事物,不为因袭的成见所缚,都还他一个本来面目,如实观照领略,这才是真解脱,真享乐。”
是的,一个沉浸在自己的信仰中的人,他的喜悦不是他人所能体味的。正如周宁先生说的那样:“这种苦难中的幸福境界,世俗中人需要仔细想象体会,才能有所领略。”
李叔同常穿在身的是件百衲衣,计有二百二十四个补丁,均是他亲手缝补的。李叔同出家后生活之简朴,于此可见。
李叔同持戒严,在最细微的地方,他也坚守戒律。他的弟子丰子恺寄来宣纸请老师写法号,李叔同写毕后写信问弟子,剩余的纸如何处置;丰子恺寄来的邮票,没用完的,李叔同会如数寄还。李叔同从温州到杭州,临行前曾借了永嘉庆福寺一双碗筷,到杭州后他专门请人把碗筷送回。在南普陀时,有僧人摘了几个鲜桃送给他,被他拒绝。因为寺里任何东西,必须由寺中住持处置,随意取用就是犯戒。
对于不守规矩的人,印光大师往往严厉训斥。李叔同为人温和,很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他脾气好,但要求却不会有丝毫的松懈。一位名叫丁葆青的居士给李叔同写信时少贴了几分钱的邮票,李叔同立即去信提醒对方寄信必须贴足邮票,否则“与盗戒有违”。
李叔同的严守戒律与他读藕益大师的书,听印光大师的话有很大关系。
天分高如李叔同,也需名师指点,方能不断精进。不过,在人的一生中,想遇到好的老师却并非易事,正因如此,当印光大师破例收李叔同为徒时,李叔同才会“欢喜庆幸,得未曾有”。
(原文《李叔同和他的老师们》刊于《名人传记》201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