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樊夫
编辑丨柯南
“我已经连续教学24年,但始终是个临时工。”广西大化县顶岗教师蒙建平说。即便如此,他也早在四个多月前失去了这份工作。
对于“顶岗”教师,或许不少人仍感到陌生。其实,“顶岗”教师的前身就是“代课”老师,更早之前叫“民办”教师。
做顶岗教师工资并不高。近几年,蒙建平每月只能领到1200元左右,前些年仅有几百元。他就是用这微薄的收入,艰难养活着大山里的一家人。
对一个43岁的人来说,“下岗”似乎还能找到更好的出路。可长期站讲台的蒙建平,不仅没学会别的一技之长,连一身力气都没攒下。
失业的这段时间,蒙建平尝试去建筑工地做零活儿,但他没有什么技术专长,无法获得更高薪酬。更麻烦的是,和孩子们打了20多年交道,他已经很难适应外部环境。
因此,蒙建平认为自己只会教学,可他连教师资格证都没有,并不符合官方目前的用人机制。
“半生奉献乡村教育,一生清贫困在家中。”蒙建平说。这也是很多顶岗教师的真实写照。
这次,在蒙建平的家乡,不只是他一人下岗,还有多个偏僻的山区教学点,都将顶岗老师淘汰出去。他们有人外出打工,也有人只能留在家中务农。
在大山里做了24年顶岗老师,突然“下岗”后只能外出打工
蒙建平的家位于广西河池大化县,该县地处云贵高原边缘,曾是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以及挂牌督战的贫困县。由于县里到处都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这里还常被外界称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
1979年,蒙建平出生在大化县板升乡,16岁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了。18岁那年,做代课老师的父亲将他叫了回来,“说组织也想让我成为代课老师”。
尽管只有初中学历,但在偏僻山区的乡民中间,蒙建平已属于高学历了。没有犹豫,他马上接下了这个任务。
在1997年9月15日,板升乡教育管理委员会给他手写了一份《任职通知》,称:“经研究决定,聘任您为乡级临时代课教师,安排到弄立村兰朋小学任教。接到通知后,请立即到校上课。”
至今,蒙建平都保留着那张盖着红色印章的通知书,这是他代课教师生涯起点的唯一证明。
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临时身份,会一直持续24年。
从1997年9月到2005年9月的八年时间,蒙建平先后在板升乡弄立村兰朋小学、弄冠村弄交小学、八好小学、弄冠村弄阆小学担任代课老师,主要教一二年级的语文和数学。
“哪里需要老师,就把我们调去哪儿,没选择余地。”蒙建平说,自己的家乡太落后了,很难招到公办教师,即便招到了也没人想去。
大化县教育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在2004年之前,县里有2300多人做过代课老师。
而这个群体的使命,就是不断去“填坑”。
事实上,包括蒙建平在内,很多代课老师都清楚,自己的教学水平的确有限,长期任教不利于学生未来发展,但在缺乏公办教师的大山里,他们成为了乡村教育的重要基石。
在头八年代课教师生涯中,蒙建平的月工资,由最初的几十块涨到几百块,这根本无法养活一个家庭,平日里还得让妻子在家养猪、养鸡贴补家用。
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蒙建平一直幻想着能有转正机会。
也就是在蒙建平做代课教师的第八年,有媒体开始持续报道西部代课教师的艰难处境,引发社会强烈关注。
教育部在2006年提出,为提高农村教育质量,要在较短时间内,将全国余下的44.8万人的中小学代课人员全部清退;对于其中学历合格、素质较高、取得教师资格的代课人员,可以通过考试取得正式教师资格。
此后,这个庞大而沉默的群体,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
彼时,蒙建平也想转正,可他既没学历,也无教师资格证,连转正考试的机会都没有。
当年,他本以为就要离开讲台了:“那时我27岁,出去找工作、学技术怎么也有时间。”
但在2006年9月份,蒙建平又被安排到弄冠村弄交小学,身份由“代课教师”变成“顶岗教师”,所从事的工作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在弄交小学,蒙建平继续做了5年老师。2011年9月,又被安排到弄冠村小学。
此后,蒙建平在弄冠村小学本部教学第7年时,去了弄勇村弄为教学点。没过几个月,2018年9月,他到了弄冠村小学戈棉教学点,直至2021年9月下岗,再也没有更换学校。
其间,蒙建平也想考个教师资格证,因为没有学历,他只好先用两年时间,花了5000元学费,考了个函授大专。由于年龄偏大,加上教学任务繁重,他一直没时间去考取资格证。
时间越久,他被淘汰的几率就越大。
终于,在去年7月份,蒙建平和其他一些顶岗老师被叫去开了个会,大致内容是,新学期开学后,他们原来的岗位,将由取得教师资格证的师范类大学生接替。
也就是说,蒙建平彻底“下岗”了。当时,已是他站在讲台的第24年。
突如而来的消息,让蒙建平不知所措,由于没有名分,他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随后,便只能外出打工去了。
其实,在2015年6月29日,县里给曾经“代课老师”的经历,补助过1.08万元。但这笔钱是打入了他的养老保险账户,年满60周岁后才能享有。
“算下来,每月也就几百块。”蒙建平说,这并非“退休金”而是“养老金”,想要享有的话,还得要等17年:“在这些年里,没有任何技能的我,得先寻求一条谋生之路。”
最近几个月,他先后辗转南宁、四川的建筑工地做零活,加起来也没干够一个月时间。
1人撑起1个教学点,年近六旬被淘汰后回家务农
无论怎样,43岁的蒙建平,在外出务工的大军中,还算有些年龄优势,而有的顶岗老师已经步入老年了。
1963年出生的蒙宗球,今年59周岁了,去年之前,他是板升乡弄冠村弄项教学点的老师。和蒙建平一样,他也是从2021年9月份离开讲台的。
蒙宗球的学历是高中,1980年高考失利后,家里没钱供其复读,他便外出打工去了。在1990年,村支书和乡小学校长找到他,希望他能在弄丙教学点担任代课老师。
“他们说,这个学校没老师,我们就地取材,你来教吧。”蒙宗球没有推辞,直接就上岗了,并一直想着做名好老师。
凭借个人努力,他获得了大化县职称改革领导小组授予的“小学三级教师”资格,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蒙宗球还多次获得先进教育工作者称号。
他的工资,也由每月70元,涨到140元、360元……他用这些薪酬,养活着自己的5个孩子。
在蒙宗球的记忆里,他最多时教过38个学生,每周五才能回趟家。整体没有脱贫前,每次回家,都得翻越几座大山:“很多老师都是如此。”
在弄丙教了几年学后,蒙宗球又去戈棉教学点待了五六年。大约在2001年,由于身体原因,他回去养了四五年病后重返讲台。在2006年,还当选了大化县的人大代表。
去年“下岗”时,蒙宗球是弄项教学点的老师。
或许是没有考上大学的原因,蒙宗球对孩子们极为严格。在弄项教学点的教室墙上,写着硕大的一句话:“鸟欲高飞先振翅,人求上进先读书。”蒙宗球让孩子们牢记这几个字。
“山里孩子大多没上过幼儿园、学前班,基础特别差,教起来不容易。”蒙宗球和所有顶岗老师一样,不仅从最基础的数字与汉语拼音开始教,还得为孩子们树立启蒙阶段的人生观、价值观。
蒙宗球说,大多教学点只有一间教室,所有孩子同处一室,他们经常给一年级上完课后,马上更换课本接着教二年级:“孩子们就在这种环境中成长、学习。”
有了“免费午餐”后,老师们还得兼职厨师,每天为全校孩子做一顿饭,“上午上课时,先把大米蒸上,讲完课后孩子们看书,我去炒菜。”蒙宗球说。
另外,一二年纪的小学生普遍贪玩,蒙宗球们还得充当保安,时时刻刻注意孩子们的安全,“所有顶岗老师都一样,‘1人撑起1个教学点’”。但蒙宗球觉得,只要能和孩子们待在一起,也没觉得有多累。
他最大的愿望是,自己教过的学生都能上个大学:“哪怕是普通的学校,也比留在大山里好很多,否则只能外出打工。”
可随着去年“下岗”,蒙宗球的期盼,只能留给新来的老师:“前后加起来,我做了25年临时老师。”
失业这几个月来,蒙宗球也想出去打工,但他马上60周岁了,很难再找到一份工作。他只好留在家中,伺弄着一些薄田,再养几只猪和羊。
唯一欣慰的是,他将自己5个孩子中的两个孩子培养成了大学生,其中一个已从广西师范大学毕业,还有一个正就读于某大学。
生活虽然不易,蒙宗球还是牵挂自己的学生。
大化县教育局人员表示,县里曾在2013年9月10日补助过蒙宗球7000元,钱也打到了养老保险账户。如果没有意外,从明年开始,做了20多年临时教师的他,每月能领到几百元的养老金。
板升乡还有个叫蒙正礼的人,此前也是顶岗老师,1966年出生的他,从1996年开始做代课教师,由于种种原因,他并未连续顶岗,而是三次被叫回去“填坑”,加起来总共做过8年老师。去年“下岗”时,在弄丙教学点。
“最多时,我带过68个孩子,最少时只有4个。”蒙正礼说,做顶岗教师时,他几乎倾注了所有心血,家里的事情根本顾不上。
不过,蒙正礼也只有初中学历,他想读个函授专科,可学费令他放弃了。由于当代课老师时间不长,蒙正礼的养老账户,在2014年9月26日,只被转进去1000元补助。
这意味着,等他60周岁时,可享用的养老金会更少。
现在,因为年龄问题,蒙正礼大多时间也待在家里务农。村民见到他时,最常说的几个字是:“不值得。”
做了17年顶岗老师养老金每月355.48元,此前还补缴了8200元
具体大化板升乡到底有多少顶岗教师,记者没有获得准确数据,有人说30来个,也有人称有50多。而这次究竟有多少人“下岗”,很多老师同样说不清楚。
板升乡中心小学杨校长称,还没统计具体数字,但“下岗”者不会低于十几个。
杨校长说,他们这里的顶岗老师,并非都是具有十几年、二十多年“教龄”的人,有的只有几年或几个月。而这些老师,每个学期都要与乡中心小学签订临时顶岗协议,一年签两次,到期不签约的话,没有任何补助。寒暑假也没有薪资。
“县里连顶岗老师的备案都没有。”大化县教育局人士说。
有知情人反映,大化县顶岗老师的工资,之前是1600元。多位受访老师称,这笔钱并不能足额拿到:“得先扣除社保和公积金,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扣除20多元,到手只有1100多元。”
很显然,这笔薪酬让顶岗课老师们捉襟见肘,他们也大多欠着外债。
“养孩子、建房子,都是借钱,现在还欠了10多万。”一顶岗老师说,自己教学多年了,连一辆摩托车都不舍得买,日常全靠徒步来守护着大山里的孩子。
不少老师表示,他们之所以能留下来,除了期待能转正,很多时候是担心这些孩子会没有老师来教。
记者了解到,当地很多村里虽然也有小学,可由于路途遥远,大多孩子只能选择离家更近的教学点就读。“教学点都很偏僻,最需要克服的,是山里的寂寞与孤独。”有顶岗老师说。
事实上,为了改善当地山区的教学质量,大化县方面在2021年4月上旬,就发布了招聘老师的公告,蒙建平此前任教的弄冠村戈棉教学点就在其中。
招聘信息显示,戈棉教学点的新老师,年龄要在18到40岁,大专以上学历,具有小学及以上教师资格证,“需签订3年服务期限”。
有老师说,板升乡去年招聘到了几十名专业教师,他们很快替代了蒙建平们。而他们的担心是“新老师们能否坚持下来”。
不过,因为有的正式老师还没到岗,乡里仍在使用着一些顶岗老师。
现在,顶岗老师的薪酬,涨到了每月2000多元,但和正式老师的收入却远远无法相比,也没什么补助。
大化县教育局人士说,县里此前的补助,只针对“代课老师”。2004年之前当代课老师的话,1-5年每年补助500元、6-9年每年700元、10到15年每年900元。所以才有了蒙建平、蒙宗球、蒙正礼等人拿到不同额度的补助。
“这些钱都打到养老保险账户,到60周岁以后就能用了。”教育局的人说。
但现实情况是,目前能享受这笔养老保险的顶岗老师也颇有怨言。
比如,之前在板升乡弄丛村弄亮教学点的杨序武,他2021年9月满60周岁后,离开了讲台。此前,他已当了17年临时教师,先后待过7个教学点,最远的时候,从家到学校要步行4小时山路。
当他到年龄后,想着自己交过社保,便想去看看是否有“退休”待遇。县里说,他的协议是与乡里签的,社保从2013年才开始买,还未满15年,需要补缴。
因为缺钱,杨序武只能选择了最低额度的补缴,自己又交了8200元。
于是,从2021年10月27日开始,他每月能领到355.48元,存折上显示,这笔钱的性质为“城乡保”。杨序武记得,他的养老账户里一共有31900元,他不清楚为何每月只发355.48元。
大化县教育局工作人员说:“按照现行标准,是他账户总额除以139,再加上136元。”
杨序武苦笑道:“这就是我们的最后结局。”
而他心里,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伤疤。本来,他有4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考上了某农业大学后,因为家贫未去就读,后来到化工厂打工时中毒死亡。
每每提及此事,杨序武都归咎于自己没本事,“如果去上大学,就不会这样”。
或许是为了避免长期临时任教带来的诸多问题,现在大化县规定,各个学校在使用顶岗老师时,连续签约不让超过3个学期,每次签约期限是5个月。
“这可能会改变一些现状,但苦了我们这种干了20多年的人。”蒙建平说,“没有办法,我们注定是要被淘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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