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药，99%的患者都会死

每天7粒，口服半月停1月，共服用635粒；

每天9粒，口服半月停一个半月，共服用1755粒；

每天10粒，连续服用26天，共服用280粒

两年多来，白血病患儿周玥按照这样的剂量，吃下27瓶“精制雄黄胶囊”，直至因白血病和雄黄导致的砷中毒离世，年仅14岁。

女儿离开后，父亲周国栋带着举报信，往来在医院、卫健委、市场监管局、公安局、律所之间。2021年9月30日，他甚至把举报信送进了中国工程院。

他认为：害死女儿的“罪魁祸首”，是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血液病学专家、被誉为“亚洲骨髓移植第一人”的陆道培。

死亡

小女孩周玥，曾被命运划入“不幸中的万幸”。

2016年，11岁的周玥确诊急性髓系白血病M3型，从中南大学湘雅医院转往北京大学人民医院治疗。

M3型是比较特殊的一种白血病，它发病急、病症重，治疗效果却是最好的——合理治疗的话，治愈率可达70%到80%，是白血病中最有希望治愈的类型。

经过4个疗程的化疗，北大人民医院医生告诉周父：“患儿已经转阴，实现临床治愈，再做10个辅助疗程就完全康复了。”

前后短短三个月，宝贝女儿就已经治愈，周国栋十分高兴。在一个微信患者群里，他看到有人说河北燕达陆道培医院有治疗M3型的特效药，决定去找传说中的特效药：精制雄黄胶囊。

精制雄黄胶囊

陆道培医院由血液病专家陆道培在2001年创办。中国工程院院士陆道培在血液病领域地位极高，他创办的民营医疗集团在业内也有相当口碑和影响力。

周玥服用的“精制雄黄胶囊”是陆道培医院自创的一种药，每粒含精制雄黄0.25克。

从2016年9月底开始，小姑娘一天三顿地服药，一开始每天7粒，到2017年4月开始，剂量加大至9粒。前后吃下24瓶“精制雄黄胶囊”后，周玥被主治医生宣布：“孩子的病治好了，可以停药。”

三个月后，周玥白血病复发，陆道培医院又开出“精制雄黄胶囊”，这次是每天服用10粒。

雄黄是一种含砷和硫的矿石。持续服用“精制雄黄胶囊”两年多后，周玥突发心悸、肝肾功能衰竭、心脏骤停，陆道培医院实行心肺复苏抢救后，将其转往就近的公立三甲河北燕达医院。那里的医生告诉周国栋：“赶紧买二巯丙磺钠注射液。”

这是治疗砷中毒的首选解毒药物。

华润官网记载“连夜寻找解毒药”

化验显示：周玥当时的尿砷含量已达到16.56μmol/L，超出正常量的6倍以上，属于急性砷中毒。周玥直接被送入燕达医院的ICU，一住就是14天，期间反复出现心率失常。

等候在ICU外面的日子里，周国栋有时会拿出女儿的胸片反复看，抢救时候留下的左肺损伤，让他一次次念叨“左肺都给按没了”。他不知道的是，未来还有更多失去。

2019年3月11日上午10点38分，周玥血压突降到87/41，几分钟后再降至60/37，心率也持续下降。

10点50分，周玥心跳骤停。医护立刻给予心肺复苏等一系列抢救措施，半小时后仍无自主心率，血压及血氧饱和度测不出。

11点21分，周玥心电图示波呈直线，宣布临床死亡。

在这个14岁小姑娘的死亡病历讨论记录里，医生们讨论认为“患者反复出现恶性心率失常，考虑化疗药物精制雄黄药物副作用可能性大”、“精制雄黄药物副作用砷中毒可能性大”。

死亡病例讨论记录

当初，周国栋带着女儿去陆道培医院，是为了孩子尽快完全康复，免受北大人民医院医生口中“10个辅助疗程”的化疗之苦。他不知道的是，传说中的特效药“精致雄黄胶囊”也属于化疗药。

举报

今年9月30日，带着一纸《关于陆道培院士制售假药致人身亡失德失范的举报》，周国栋走进中国工程院的大门。

过去两年多，周国栋仔细研究了陆道培医院所开的“精制雄黄胶囊”，发现这款“药物”没有药品生产许可证、没有备案、没有生产批号。他还得知，内蒙古一位杨姓患者服用这款“药物”后也有周围神经损伤、四肢不能动等砷中毒症状。

他认为：这就是一款“假药”。

周国栋是湖南邵阳人，经营网吧为生，他关掉了网吧，拒绝了陆道培医院的“求和”，一门心思要“为女儿讨个公道”。2019年5月28日，周国栋向河北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举报陆道培医院。随后，另外2位病友也加入行列。

2019年6月17日，河北省三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对陆道培医院进行现场检查。记录显示，医院原本的“精制雄黄胶囊配置室”已被改成院长办公室，但在隔间里还是发现了原材料雄黄矿石、柏子仁和一套加工设备。

原“精制雄黄胶囊配置室”

三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认为：2016年1月开始，在未取得《医疗机构制剂许可证》的情况下，陆道培医院将雄黄矿石和柏子仁研磨成粉末状，混合灌装成胶囊售卖，涉嫌无证生产配置、生产假药、销售假药。

根据该院的处方笺、收据、出入库记录，最终认定：该院共配置“精制雄黄胶囊”49瓶，使用了47瓶。

精制雄黄胶囊要按体重用药，事实上，仅小姑娘周玥一人，前前后后就服下了27瓶。在周玥病情最重的时候，也不过每天10粒。与她同时期的另一个成年病友每天需要服用18粒。

根据查认的49瓶药、每瓶1000元的价格，三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下达行政处罚决定书：“精制雄黄胶囊”按假药论处，药品、原材料和设备被没收；陆道培医院被处以29.2万元行政罚款。

图源：三河市政府信息公开专栏

“精制雄黄胶囊”是陆道培医院自行配置的，三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认定的违法事实是：陆道培医院没有取得《医疗机构制剂许可证》。

医疗机构制剂俗称院内制剂，是一种特殊的药品，由一家医院独家制作，仅供这家医院的患者使用。早在1984年第一版《药品管理法》中，就明确要求：医疗单位配置制剂必须经卫生行政部门审查批准，拿到《制剂许可证》之后，方可配置和在医院内销售。

浙江医院血液科一名医生向健识局解释，院内制剂一般是比较简单的药，“精制雄黄胶囊”属于化疗药，一般不会自行配置。

不过，无证配置院内制剂的违法行为各地医院都有过。北京市甚至确立了一套行政处罚流程，公示在北京市政府网上。各地针对无证配置的处罚中，一般都是没收违法所得、处以货值二到五倍的罚款，构成生产、销售假药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三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通报称，根据陆道培医院提供的其他患者的病历及诊疗情况说明，“精制雄黄胶囊”在临床使用中，针对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有一定的治疗效果，且没有造成其他危害后果的证据。

假药？

“M3型白血病原来死亡率很高，达到99%，病人来了就死，来了就死……”

对周玥所患的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曾经的凶险程度，山西医科大学血液病所长杨林花心有余悸。

砒霜和雄黄能治白血病，这是医学专家在临床实践中的发现，陆道培功不可没。

在血液病领域，很少有人不知道陆道培的名字。他出生于医学世家，如今已有90高龄，是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造血干细胞移植奠基人、亚洲骨髓移植之父……

标签之外，陆道培指导建立了中国首个脐带血造血干细胞库，首先应用某些免疫疗法治疗急性白血病，也首先证明了硫化砷对某些白血病的疗效。

1979年，中国医生惊喜地发现，剧毒物砒霜能够治疗白血病。当时，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张亭栋联合了上海血液病学研究所等单位，最终确认三氧化二砷，也就是俗称的砒霜，可以治疗急性早幼粒白血病，缓解率达到85%以上。

是陆道培推动了砷剂治疗白血病的普及。2000年，在全国肿瘤大会上，陆道培首次提出：雄黄有望治愈白血病。2006年，陆道培公开了他的研究成果：110位接受雄黄治疗的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患者全部生存了5年以上，实际无病生存率达到95.8％。

砷剂逐渐变成一种主流的治疗方式，应用于所有M3患者。

杨林花告诉健识局：“我们都用砷剂治了几十年了，砒霜、维甲酸这两个药联合，能让85%的病人缓解。这两个药都可以口服，中低危的病人就不用住院了，能省钱。吃吃药，也没精神压力，我们的很多病人就好了。”

雄黄主要成分为四硫化四砷，属砷剂的一种。陆道培认为：雄黄与砒霜相比，毒性明显降低，副作用也更少。

2014年11月，陆道培为“精制雄黄胶囊”配方申请了专利。但这药一直没有拿到生产批件，甚至连院内制剂都不算。

浙江医院血液科一名医生告诉健识局，从业以来，第一次听说陆道培医院这样的事：“这样的医院，按道理不应该没有许可就自己做药，配给病人吃。”

在他看来，M3型白血病用正规已上市的药物、按照指南治疗完全足够。“这么多公立医院，没听说哪家医院用这个药的。我们用指南用药一样能治。”

2019年，三河市市场监督管理在查封“精制雄黄胶囊”后，传讯了陆道培。陆道培医院也配合了调查。但医院强调：“精制雄黄胶囊”不是假药，对于凶险的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的确有效。

事实上，雄黄、砒霜本来就是毒物。医生开处方时需要对病人有严密的身体情况监测，还要定期约病人诊查肝功能，有症状立即减药、停药。

病人用了会发肿，反应很大。但是它能治白血病，还是要坚持。“我们有时候会减量，减为正常剂量的二分之甚至三分之一。”杨林花问健识局：

“是让白血病让99%的病人都死掉，还是让95%都冒着中毒的风险活下来？”

院内制剂

被举报后，陆道培医院不再使用自制“精制雄黄胶囊”，改用有国药准字的复方黄黛片。

复方黄黛片是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诊治指南的推荐药物，2009年上市，2011年获国家科学进步二等奖。

2021年10月，健识局在陆道培医院物价公示处看到，复方黄黛片每瓶100粒，售价为1019元。论价格，只比周玥吃的雄黄胶囊贵19元。

一个是2017年7月就被纳入医保的指南药物，一个是院内制剂都算不上的假药。实际上，二者成分大同小异，主要都是雄黄，只在组分上有所增减，名称也变得不一样。

90年代末之后，天康药业和中医血液病专家黄世林与合作研制复方黄黛片，研究小组由后来的卫生部部长、血液病专家陈竺领头，总耗资五千余万元。2009年，由中国医学科学院血液学研究所血液病医院牵头开展的Ⅱ期临床试验显示，服用复方黄黛片的193 例患者均获完全缓解。

2015年，亿帆生物斥资2.4亿元收购天康药业，拥有了复方黄黛片这个独家品种。根据亿帆生物年报，2020年，复方黄黛片销售额超过5000万元。

复方黄黛片2009年就拿到了批件，但陆道培的精制雄黄胶囊却一直停留在专利这一步。

“治M3型的片剂只有复方黄黛片这一种，很常用，三甲医院血液科基本上都在用。” 浙江医院血液科一名医生告诉健识局。

除了已上市的复方黄黛片之外，2000年以色列梯瓦公司还推出了三氧化二砷为主要成分的白血病注射药物“Trisenox”。陆道培医院放弃已有成熟药物，使用自己研制的雄黄制剂，这才引发纠纷，也让多位专家感到不解。

陆道培医疗集团由陆道培一手创建。2001年发展至今，该集团已在河北、北京、上海三地开设四家专科医院，在中国血液病领域首屈一指。陆道培的女儿、陆道培医院医疗执行院长陆佩华曾表示：“陆道培医院接诊的病人常常都是一些难治、复发的病人。”

燕达陆道培医院（健识局摄）

陆道培医疗集团是“院士办医”的先例和典型。2020年7月，陆道培医疗集团完成超过5亿元B轮融资；2020年9月，又完成超过1亿元人民币 B+轮股权融资。

多年来，陆道培医院都没有拿到《医疗机构制剂许可证》。这样一来，医院生产的院内制剂无论是否管用，都只能按假药论处。

在一些地区，院内制剂广受欢迎。例如传统中医药大省广东，2020年12月16日，广东省药监局召开发布会介绍：全省已经建立了78家医疗机构制剂室，共配制1872个品种，年产值约7亿元。

新冠疫情期间，不少医院自行开发的院内制剂在抗疫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也促进了院内制剂跨院调剂的步伐。主管部门允许调剂后，院内制剂相当于在一定区域内公开销售，和正规药品的界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健识局注意到，近年来，院内制剂的管控越来越规范了。根据规定，有几种情况不得作为医疗机构制剂申报。其中一种是“麻醉药品、精神药品、医疗用毒性药品、放射性药品”。

国家规定的28种医疗用毒性药品里，就包括雄黄。

这就解释了，作为医疗用毒性药品，陆道培医院不可能申下来许可证。

争议

周玥离世两年后，周国栋和陆道培医院的纠葛仍未落定。

2021年10月11日，陆道培医院告诉健识局：“现在双方正在走法律程序，医院不方便对外界透露更多细节，等待法院判决。”陆道培医院的一位医生告诉健识局：“‘精制雄黄胶囊’是化疗药，大部分化疗药都是有毒的。但医院关于这个药的事我不太了解。”

在天津肿瘤医院院长郝继辉看来，药物用在临床必须基于临床研究，得保证安全性，不能拿着一个药就给病人用。“没有许可证允许做出来的药，我们医院绝对不敢用。”

2020年12月18日，河北省三河市人民法院对 “精致雄黄胶囊”与周玥死亡之间的因果关系及参与度进行了司法鉴定。

陆道培医院认为，使用精制雄黄胶囊是治疗所需，而且毒副作用风险相对更低。患者死亡是其原发疾病，也就是M3型白血病发展所致。药物手续欠缺，但具有客观的医疗作用，对患者死亡并无直接影响。

司法鉴定认为，2019年2月24日，周玥在出现心前区不适、心律失常、间断晕厥、血钙血钾低后，医院没有考虑蒽环类药物及砷剂的不良反应并及时给予相关治疗。此外，精致雄黄胶囊为不合法药品，无法明确是否超过规范剂量，医方存在过错。

法院认为，医方的诊疗过错与被鉴定人损害后果存在一定的因果关系，但周玥自身疾病的性质、发生、发展是其损害后果的根本原因。

司法鉴定

2019年7月，陆道培医院工作人员联系周国栋：“您看花了多少钱，给我们一个数，我们看能不能在这个数的基础上加一些钱，把这个事一揽子解决了。”

周国栋没有同意。家里的网吧早已停业，最近他迫于生计开始打工，每个月休六天，把假攒起来到北京“讨公道”。支持他的人在变少，家人也多有埋怨。

周国栋在北京

2021年11月，陆道培医院血液科一位医生告诉健识局：“自己做所谓的‘雄黄胶囊’给病人吃，我觉得没有任何一家医院能这样做。吃复方黄黛片就得了，正规的才放心。”

两年多过去，即使在陆道培医院内部，精制雄黄胶囊也不太有人知道了。

2021年9月，在向中国工程院举报之后，周国栋告诉健识局：“很多人都劝我算了。如果是一般的亏，我真的就算了。但这个亏太大了，这是一条命。”

当初和周玥一起降生的龙凤胎哥哥，今年上高三了。

文｜张铃

运营｜廿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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