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酱一直是中国人饮食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味品。无论城乡,今天你走进任何一个中国家庭的厨房,就会看到搁在桌案上琳琅满目的调味品,而且其中绝对不会缺少了或用瓶、或用坛、或用罐盛装的酱料。如果问各家厨房酱品的差别,则是依据自家口味的喜好而选择的不同品种而已。
● 这大概就是民谚所说“百家酱,百家味”的缘由了。
● 在我们这个把饮食当作天大事情的国度里,酱料与万千百姓每日必须为之的吃喝物事之间是个什么样的关系呢?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唯有春秋时期的儒家圣人孔子的回答简单直接:“不得其酱,不食。”
● 所谓酱,据《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是豆麦发酵后,加上盐做成的糊状调味品。很显然,这是现代人视界里的酱。
● 追溯中国人食酱的历史,实在悠远绵长,其具体久远到哪个历史时期呢?由于古代的酱(今天的酱亦然) 具有容易稀释而难以保存的特性,所以到目前为止,在年代久远的文化遗址的考古发掘中,我们都难以见到古代酱的实物遗存,因而也就很难用考古成果来实证酱的起源究竟始于哪个时代,能做的大概只有“论从史出”一途——从古代典籍中去探究一二。在中华文化背景下,一说到酱,理所当然要从“醢”说起。
从“醢”说起
“醢”是我国古代先民对酱类食品的总称谓。或者可以说,酱在初期是被唤作“醢”的,那时的“酱”与“醢”几乎同义。对于酱,《说文》云:“从肉从酉,酒以和酱也,爿声。”段注:醢也。从肉酉。从肉者,醢无不用肉也。酒龢酱也。此说从酉之故。爿声。即亮切。十部。今俗作酱。
早先出现在先民生活之中的醢,并非作为调料,而是作为一种重要的食品,系用各种动物肉加工而成的“肉酱”。周代对这种“肉酱”的制作及食用非常珍视,专门设有“醢人”的官职,定有“编制”,其职责清晰,主司王室醢食之事的管理:“醢人,奄一人,女醢二十人,奚四十人。”(《周礼•天官•醢人》)
自古物以稀为贵,由于动物肉类在那时为稀缺资源,因而得醢不易,所以能够食醢者,不是王公,就是贵戚,庶民百姓没有资格或少有机会享用。
古人怎样制“醢”呢?
据《周礼•天官•醢人》载:醢人掌四豆之实,醓醢、蠃醢、蠯醢、蜃蚳醢、兔醢、鱼醢、雁醢。《注》:凡作醢者,必先膊乾其肉,乃后莝之,杂以粱曲及盐,渍以美酒,涂置甁中,百日则成。郑司农曰:无骨曰醢。
这段话的大意是,所谓“醢”,是用四只形状像高脚盘(豆) 类的器皿,盛装着飞禽、走兽、水族各种动物肉类发酵制成的肉酱。古代先民的制醢之法是将肉煮熟后,切成块,晾干,再把晾干的肉块剁碎,跟酒麹等搅拌,加盐,用酒浸泡,密封瓮中,一百天左右就做成了。郑司农的解释,醢是用蠯、蜃蚳、兔等动物的无骨肉为原料加盐发酵制成的。
醢在古人生活中有较为重要的位置,在《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诗经》等典籍中,均有对“醢”的描述与记载。按《周礼》的记载,周天子每次正餐都要遵循礼制,食俎上要摆满六十道醢的品种。若王室招待宾客,也要有五十道醢的品种:“王举,则共醢六十罋,以五齐、七醢、七菹、三臡实之。宾客之礼,共醢五十罋。”
百家酱,百家味
当然,先秦古人所食的酱,远不止醢(也就是肉酱)之一种。
从“酱”的字形上分析,酱字是指肉酱。但从先秦典籍记载看,其实古代不仅有肉酱,还有用米、麦、豆、果、鱼等制成的各种酱料。《周礼•天官•食医》云:“食医掌和王之六食、六饮、六膳、百羞、百酱、八珍之齐。凡食齐眡春时,羹齐眡夏时,酱齐眡秋时,饮齐眡冬时。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调以滑甘。”又据《周礼•天官》载:“膳夫掌王之食饮、膳羞,以养王及后、世子。凡王之馈,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羞用百有二十品,珍用八物,酱用百有二十瓮。”
从所引之文中,可见周王室当时可以享用的酱品已有一百多种。
一般认为,《周礼》作者为周公旦,成书约在周初。周公旦也称周公、叔旦,是周武王的弟弟,曾助武王灭商。既然《周礼》中已有各种动物肉制成的“醢”的记载,还有“百酱”的说法,或许就能推测出中国酱的制作技术,至迟应该在周朝立国之前的殷商时期就已经有了使用,其发明时间或者更早。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酱在先民生活中的角色有了变化,其逐渐作为调味品而非主食。在先秦典籍记载中,先民日常饮馔食酱的情形较为普遍,而且先民对酱所起到的调和“五味”“六和”作用颇有认识。
《礼记•内则》云:“凡食齐视春时,羹齐视夏时,酱齐视秋时,饮齐视冬时。凡和,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调以滑甘。”
《礼记•内则》又云:“膳:膷,臐,膮,醢,牛炙。醢,牛胾,醢,牛脍。羊炙,羊胾,醢,豕炙。醢,豕胾,芥酱,鱼脍。雉,兔,鹑,鷃。”这段话大致的意思是:膳食有牛肉羹、羊肉羹、猪肉羹,烤牛肉。肉酱,大块牛肉……烤羊肉、大块羊肉,肉酱、大块猪肉。芥子酱、切细的鱼肉。野鸡、兔子、鹌鹑、鹤雀。
可见先秦先民吃牛肉、羊肉、猪肉,都要用不同的酱拌着吃;吃鱼脍,则用芥酱蘸着吃。我们今天吃三文鱼等水族刺身,也是要蘸芥末吃的,这应是享受了古代先民的智慧恩泽了。
上述文字说明在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已经非常重视食物之间的配合,并有多种调配味道的技术手段了。酱在先秦时不仅与庶民大众饮馔生活相当紧密,人们食酱还要遵守一定的礼仪规则。《礼记•曲礼》云:“凡进食之礼,左殽右胾,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醯酱处内,葱渫处末,酒浆处右。”
大概那时的酱多为流质或半流质,所以在席间摆放酱的位置,要最靠近人的身体(“处内”) 部位,以避免人们就餐食酱时,让酱汁溅到衣袖和脸上。由此看来,先秦时期的食酱之事,不止是吃喝小事,已被提高到“礼制”的相当高度。《论语•乡党》记载说,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失饪,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我猜想,古代对饮食素有讲究的孔子,之所以“不得其酱,不食”,恐怕既是为了美味,也是为了遵循礼制罢。
由于先秦已有众多的酱品,这些酱品会在历史的发展中脱颖而出成为名优酱品,《吕氏春秋》记:“和之美者:阳朴之姜;招摇之桂;越骆之菌;鳣鲔之醢;大夏之盐;宰揭之露,其色如玉;长泽之卵。”“鳣鲔”是大鱼,“鳣鲔之醢”就是鱼酱。长泽是古地名,西方大泽。卵读为鲲,鲲:鱼子。“长泽之卵”就是西方大泽产的鱼子酱。枚乘《七发》记:“熊蹯之臑,勺药之酱。”韦昭《上林赋》注:“勺药,和齐咸酸美味也。”
以上所说“鳣鲔之醢”“长泽之卵”“勺药之酱”,当是先秦时期有代表性的著名酱料品种。
后来与庶民大众日常生活每日相伴的酱,自汉以下基本是“以豆合面而为之”的谷物酱。这种“以豆合面而为之”的谷物酱,几乎一开始就走着以豆为主料和以麦为主料的两种类型并存的道路,也就是说我们今天常说的“豆酱”和“麦酱”,是中国酱的两大主体类别。但总体看,以豆制酱多于以麦制酱,所以南朝梁人、医家陶弘景说:“酱多以豆作,纯麦者少。”司马迁在《史记》中说的“酱”,已是商品,可见酱在汉初已能大规模制作了。
汉代的豆酱是怎样的制作方法呢?
贾思勰《齐民要术•作酱法第七十》载:“十二月正月,为上时;二月为中时;三月为下时。“用不津瓮,瓮津则坏酱。尝为菹酢者,亦不中用之。置日中高处石上。夏雨,无令水浸瓮底。以一鉎鏉铁钉子,背岁杀钉着瓮底石下。后虽有妊娠妇人食之,酱亦不坏烂也。
“用春种乌豆,春豆粒小而均,晚豆粒大而杂。于大甑中燥蒸之。气馏半日许,复贮出,更装之;回在上者居下,不尔,则生熟不多调均也。气馏周遍,以灰覆之,经宿无令火绝。取干牛屎,圆累,令中央空,燃之不烟,势类好炭。若能多收,常用作食,既无灰尘,又不失火,胜于草远矣。
“啮,看:豆黄色黑极熟,乃下。日曝取干。夜则聚覆,无令润湿。”
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把豆酱制作的时间,选用的器具,豆类品种的选择,蒸、馏的方法,燃火炭的选用,酱品的好坏鉴赏等皆记录详备。《齐民要术》记载的制酱之法,是现存的最早制酱法的文字记录。
汉魏以后,有以麸做麸酱,以稻米舂粉做米酱,以豆和面相混合做甜面酱。再以后,又有以西瓜做甜酱,以乌梅和玫瑰做甜酱,以芝麻做芝麻酱,以甜酱加香油、冬笋、香蕈、砂仁、干姜、橘皮做八宝酱等。随着制酱技术不断进步,中国人在饮食生活中对酱有了深深依赖,“百家酱,百家味”这句久有历史的民谚,表明酱的风味口感在中国广袤大地各处的实际存在,其间具有细微的变化与微妙的差异。这种现象一直贯穿古今,现在依然如故。
酱油的诞生
纵观酱的历史发展过程, 先是作为食品的肉酱“醢”,然后发展成为以调味为主的各种酱品,其后又在各种酱的基础上,才诞生了酱油。
酱油是在酱坯里压榨抽取出来的,工艺在制酱基础上又发展了一步。酱油诞生于何时,史上无明确记载,因而后世说法不一。始见有酱油的文字记载,是宋代,如宋陶谷《清异录》记载:“酱,八珍之主人也。”什么是八珍?在古代八珍就是指天下美食,酱,对于所有美食来说就是味道的“主人”,没有酱,美食无味。又如南宋林洪在《山家清供》中说:“柳叶韭:韭菜嫩者,用姜丝、酱油、滴醋拌食。”
古时酱油的制法,元末倪瓒《云林堂饮食制度集》说,酱油法:“每黄子一官斗,用盐十斤足秤,水廿斤足秤,下之,须伏日合下。”
到了明清时期尤其是清代,中国各个大中城市工商业繁盛,各地生产酱及酱油的作坊如雨后春笋,酱的种类变得更多,在众多的制酱作坊中还出现了至今都有影响的六必居、天源酱园、桂馨斋等著名酱园,并已有红酱油和白酱油之分,酱油的提取制作也开始称“抽”,本色者称“生抽”,在日光下复晒使之增色,酱味变浓者,称“老抽”(现代大多已经省去复晒环节,是在生抽中加用焦糖以增色而成为老抽。生抽主要用来烹饪凉拌菜式,老抽多用来烹饪烧菜和炒菜),使用酱油的记载也很丰富。
比如在清人童岳荐编撰的《调鼎集》中,记载了千里酱油、黄豆酱油、黑豆酱油、小麦酱油、麸皮酱油、花淑酱油、麦酱油、白酱油等十余种酱油的制作方法。比如制作蚕豆酱油:“蚕豆酱油:五月内取蚕豆一斗,煮熟去壳,用面三斗,滚水六斗,晒七日,入盐十八斤,滤净入黄,二十日可(面熟拌匀作饼,草卷七日上黄,刷尽晒,晒松捶碎用)。如天阴,须二十余日才得尽。二油加盐再晒。又,蚕豆三斗煮糜,白面粉二十四斤,搅、晒成油”(见《调鼎集》,童岳荐编撰,中国纺织出版社,2006年出版)。
到了现代,酱及酱油的生产,已经机械化、产业化、规模化,其品种多不胜数,赫然成为一个庞大的“产品家族”,可以说世界上任一地区、任一民族的不同饮食口味,都能有不同风味的酱、酱油及各种制品与之“对味”,能够满足不同人的味蕾之需。
综上,中华民族是人类历史上最早开始掌握发酵技术的族群。上古先民利用各种动植物原料的发酵盐渍食物制出了“醢”和“酱”。这是人类发酵食品史上的伟大创新与发明,凝聚了先民的生存智慧,深刻影响了中华民族数千年的饮食生活。近代以后,酱的发展轨迹则越出了古代狭义酱形态的范畴,逐渐衍生出了豉、酱油、酱菜、腐乳,以及酱或酱油的各种制成品等。酱、酱油及各种制成品,是中华民族饮食生活必不可少的陪伴,并形成了独特而厚重的“酱文化”,至于当代有些学者把中国文化中的糟粕比喻为“酱缸文化”加以批判,其中的是是非非,本文就不去讨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