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闻晨报 记者:顾筝 韩小妮
有人去买“隔夜”报纸;
有人排队领钱,再转手缴费敲一个三角章;
也有人搬好小板凳提前十几天占位,买增值率惊人的物品……
好久没去邮局的你,不会知道这个“古早”的地方有那么多“奇怪”的业务。
一
每个月的10日到15日,邮局里的“生活”都蛮忙的,因为这是发退休工资的时间。
今年春节早,1月工资集中在10日发放。1月10日这一天早上,思南路的邮政储蓄银行等候区已经坐满了等着取钱的人。
为了减少排队,邮局早有经验应对,窗口多开几个,ATM机前有工作人员值守,帮助老人完成操作。
“爷叔,侬来拿钞票是伐?到机器那边。”
“我不会弄。”
“那边小姑娘在,可以帮侬拿。”
邮局工作人员守在门口,把不办其它业务、只是取钱的老人引到ATM机前。
“能够不上窗口就不上窗口,窗口慢呀。不过有的人不欢喜在机器上拿钞票,伊拉情愿等,反正也没啥事体做。”
邮局工作人员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阿拉现在身上是没有现金的,但是老人,欢喜把钱都取出来,放在家里。像有的人退休工资发4180块,会要求取4100块。”
各种数目的退休工资,邮局工作人员都见过,有的三四千,有的七八千。
“在上海,如果不生毛病,这些退休工资够用了。假使生毛病,就没底了。”她说。
这天,旁边卢湾邮政支局的门市部也蛮忙碌的。先领退休工资,再来这里付水电煤等公共事业费,是很多老人这一天的计划。
现在年轻人都喜欢便捷、无纸化的电子支付,老年人却偏爱在邮局缴费。其中的理由或许会让年轻人跌破眼镜。
“因为阿拉收好(公共事业费),单子上会敲一只三角图章。”思南路邮局年轻的工作人员介绍说,“这个章是没办法补打的,伊拉比较放心。”
那是一个打着古早“收讫”字样和收费日期的图章。这一天上午,邮局工作人员敲了100多次章。
二
上海人欢喜“起蓬头”(起哄)是出了名的,所以在路上看到老字号或网红店门口的长队,一点都不令人惊讶。
但是这年头,听到有人会为了买一样东西,提前十多天就开始排队,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什么东西这么精贵?
“弄只矮凳等在门口,每个人轮一天,像值班一样。不信,你们到吴淞路去看,那边老早有人穿十件棉袄排着了。”
四川路邮局的工作人员很了解情况,说话也喜感。
“穿十件棉袄排队”买的东西是生肖邮票,大多在1月5日发行,邮局早早就贴出了告示,告知人们在哪些邮政支局出售。
几乎每个对集邮略知一二的人,都会谈起1980年的猴票。这是生肖邮票中的“传说”,从当时面值8分上升到现在的1万多元一枚。
虽然现在生肖邮票完全没有这样的上涨空间,但每人凭着身份证限购一套,每家邮政支局出售的数量有限,所以收藏爱好者仍然不惜人肉排队。
在吴淞路上的虹口邮政支局门口,一根绳子圈划出了排队的空间,最前面摆放着几只蓝色的塑料凳。
如此简陋的布置却暗藏着一个风起云涌、多足鼎立的排队江湖。
老唐的地位不可撼动。他左手戴一枚巨大的宝石戒指,耳朵上挂着一根烟,磐石般的身材稳稳地端坐在蓝色塑料椅上。
他带领着一支50人的团队,从12月24日开始就来排队了。
老唐很有危机意识:“今年人家晓得阿拉是24日来,明年阿拉可能22日就出动了,必须要第一。”
团队的人并非住在附近,有的住宝山,有的在浦东三林塘,有的从杨浦赶来。
一群老爷叔白相不来微信上的群,就靠着打电话,分成了早中夜班。
他们还在旁边的宾馆借了一个房间,209元一晚,供值“夜班”回不去的人休息。宾馆费用到时一起AA制分摊。
“24个钟头不缺人的,阿拉人多,心齐。”老唐骄傲地说。他们已认识二十多年了,都是在邮局、邮市买邮票时相识的。
“现在买邮票都是年纪大的,我60岁算是年轻的。像伊,已经八十多岁了。”老唐指了指坐旁边正在抽烟的老先生。
年纪大的被照顾,只需要来值早班,有事要忙的人也来去自由。
站在老唐旁边戴眼镜的爷叔这天中午要去参加阿姐的生日宴,大家都叮嘱他:“当心点,落雨,慢点哦。”
自己团队内有“人情”,但是碰到团队外的人,就划清爽楚汉分界了。即使只有几个人轮值排班,但“圈外人”过来,只能排在50名以外。
这种“江湖规矩”让邮局的工作人员也摸不清路数:“伊拉自己会弄的,不会乱掉。”
等到1月4日晚上,所有的人都会到齐,一个个有序地排好队,等待邮局工作人员打开邮局大门,发放号码牌,让他们进去休息。
拿到号码牌的,都能买到生肖票,只是这一个晚上,必须待在邮局里度过。
“自己夜饭(晚饭)准备好,我一般带方便面,里厢有热水可以泡。”老唐给出了排队生存指南。
有一年,他让儿子媳妇也来排队。“阿拉买这些邮票做啥呢?留给下一代呀。下一代不欢喜,那就留给孙子。”
“我叫伊拉都来排趟队,就是要让伊拉晓得,爸爸的这些邮票,都是一个晚上一个晚上排来的,不要以后拿到,不珍惜。”
类似的话语,另一位集邮爱好者——常常光顾思南路邮局的老梁也说过。
“集邮,一定要下头有人肯接侬的班,否则侬辛辛苦苦集的,都被当作垃圾、废纸扔掉。”
令老梁欣慰的是,女儿肯接他的班:“伊讲要的,这样我集着还有点意思。”
三
这天是星期三,老鲁推开思南路邮局的大门,径直向售卖报纸的柜台走去。
他要买的是一张“隔夜”的晚报。
“夜报(晚报)我也不是每天买,但是每个礼拜二的要看的。”他笑笑解释说。
“此地夜报要4点半才有,不像老早私人报摊两三点钟就有了。有辰光礼拜二没空,我就礼拜三再来买。”
老鲁钟情周二晚报的原因让人万万没想到——他要看的是其中两版旅游小广告。
“主要是看旅游信息。”老鲁有自己的一套判断。
“(上面的旅行社)有保障,伊登报了嘛!作假啰啥,不可能的!强逼侬买物事(东西),不可能的!阿拉要投诉的,对伐?”
晚报买回来,他要仔细阅读、研究。
“选哪个旅行社,要对比的呀。同样地方,同样路线,为啥伊要3800,侬只要3500,都要弄清爽。”
“有辰光打电话去问,有辰光直接到旅行社去。”
问他今年几岁了,身穿姜黄色灯芯绒夹克、靛蓝色牛仔裤的老鲁像许多上海爷叔一样,卖了个关子:“侬猜猜看?”
答案是70岁了。
老鲁就住在附近的瑞金二路上。“阿拉是老房子,(上世纪)30年代造的,法国式的。此地老早法租界呀,复兴公园老早叫法国公园。”
听得出,他对自己的居住环境很满意。
“此地交通方便、买物事方便、看毛病方便,样样方便。——当然医院顶好不要去对伐?身体健康最好,旅游旅游。”他把话题拉回了旅游上。
“上趟旅游阿拉到云南,阿拉老婆在云南插队的。老早是劳动去的,苦得来不得了。这趟是故地重游。”
“日本、韩国也去过了,乘邮轮去的,阿拉老婆嘛去买点化妆品。”
“阿拉现在再不白相,等下趟真的走不动了,没味道了。看看世界呀!”
老鲁一边挪动步子准备走人,一边不忘鼓励我们:“倷现在有空也要白相,开开眼界呀!”
四
“还有半个号头(半个月)过年,现在寄普通包裹就可以了,便宜。”
说这些的时候,王阿姨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是在传授一个不轻易告诉别人的秘诀。
“我是门口头一个阿姨跟我讲的:快递跟普通包裹价钿推扳(相差)交关,实际上送到的日脚(日子)差不了多少。”
“再讲,叫我寄快递,我也不晓得到啥地方寄。”她自嘲说。
我们是年前在思南路邮局碰到王阿姨的,她看起来六七十岁的样子,烫了一头这个年龄上海阿姨常有的短卷发。
她和老公住在重庆南路上,这天一起来邮局寄个包裹去黑龙江大庆。
那是她退休前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和这座城市的许多老年人一样,年轻时她曾有上山下乡的经历。
在大庆,她认识了从兰州分配过去工作的老公。两人在那里一直工作到退休,才一起回到上海定居。
“过年寄只包裹给我那边一个苏北姐姐。我跟阿拉老公就是伊介绍认得的。”王阿姨脸上含着笑意。
她有条不紊地从手提包里拿出圆珠笔、巴掌大的地址簿和一副老花眼镜,开始填写邮递单。
“今年寄得少,往年要寄三只。伊拉阿哥(指老公的哥哥)今年过年在北京,个末算了。”她说。
这些年里,南北、东西间的亲情靠一只只邮政包裹来传递。
“阿拉阿哥会从兰州寄百合给阿拉,省会寄过来快,只要4天。”王阿姨对包裹投递的速度还算满意。
而这次寄给苏北姐姐的包裹里,有她从附近全国土特产商店买的咸肉、咸蹄髈,还有从来伊份买的鸭胗肝、芒果干、话梅片,也算是“上海特产”。
寄往黑龙江的普通包裹首重一公斤9元,10公斤内每续重1公斤4元。这只包裹称下来11斤,邮费花了29元。
邮局的工作人员小哥介绍说,有不少常客是来给插队落户时候的朋友、外地的亲戚寄包裹的。
“附近旧房改造,有的人搬到闵行、奉贤,还特地跑过来寄。伊拉在此地寄惯了,有情怀。”
而王阿姨寄去的这个装满腌制品和小零食的包裹,肯定能在这个特殊的春节,陪伴着她的苏北姐姐一家,度过漫长的居家日子。